【游戏社会学】赛博朋克:资本主义的终极形态

序言

随着赛博朋克 2077 的发售,赛博朋克文化又掀起了一波讨论的浪潮。然而,大量的解析内容仍然停留在赛博朋克所呈现的五光十色的文化符号和美学表征之上,或仅是浅尝辄止地将赛博朋克视为某种纯粹的“未来幻想”或者“文学体裁”、而无意识地削弱了这个题材的现实性和历史性。事实上,诚如后现代社会学家、赛博朋克理论家鲍德里亚所说,这种去深度的、空虚的文化拟像矩阵轰炸,在泛商品化的消费社会,已经模糊了批判文学的焦点。哪怕 2077 这样的作品已经极其有意识地将赛博朋克世界表述为一个不值得向往的反乌托邦,玩家仍然将这个世界看做一个类迪士尼的游乐场。而其中尖锐的深刻性,也便被暗暗消解了。

于是乎,很少有人会认真分析赛博朋克背后所承载的现实社会议题和哲学意涵,例如对晚期控制论资本主义制度下基于无国界全球企业精英阶层的权力崇拜,对表现为无限义体增殖的新自由主义商品拜物教,以及基于信息和科技革命下的人类的彻底商品化和去生产化

事实上,这种“文化消费品”对这种现实问题的系统性忽略,正是马克思哲学和社科最大支流,法兰克福学派和文化研究学派所提出的、资本主义对大众文化和激进文化的低俗化收编。一旦这种收编彻底完成,类似赛博朋克这样具有进步革命意义的题材,将彻底沦为资本的意识形态机器和压迫工具。因此,本期视频将默认各位已经对赛博朋克有所了解,并会直接跳过对赛博朋克文化的基础科普,直接进入其所反应整个战后控制论资本主义的历史流变以及统治逻辑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上,为大家揭示,为什么,我们早就身处其中而不自知。

欢迎来到学院派 Academia,我们致力于和教授一起、把世界顶尖大学的知识漂洋过海带给你。这里是【游戏社会学】的第二期:抛开文化表象,赛博朋克已成现实,控制论资本主义如何消灭底层、创造人类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统治阶级。

赛博朋克与控制论信息革命

赛博朋克的诞生,本质上要溯源至 1950 年代末的战后经济繁荣。当时,部分西方经济学家发现,由于其托生于马歇尔计划的战后重建和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新全球秩序,当时的西方工业经济蒸蒸日上、似乎永不停歇。于是,这些经济学家便认为,这些社会已经或多或少达到了某种永久稳定的状态。战后的富裕和过剩、议会协商的制度化、福利国家的建立,甚至包括美国的“近郊化革命”,都已经将早期工业文明的阶级冲突从舞台上驱赶出去。所以,早于福山三十年,就有一部分经济学家高举着“意识形态的终结”这杆大旗,宣称资本主义制度已经获得了永久性的成功。然而,打脸的是,在短短二十年间,资本主义世界表面上的和平和冷漠的稳定就遭到了剧烈的挑战。随着越战抗议作为社会浪潮的引子被点燃,大量的资本主义内生矛盾仿佛一瞬间就爆发了出来,多个欧美城市的贫民区开始进入抗议者的燃烧;底特律和曼切斯特的汽车工厂因为劳资冲突而瘫痪;青年叛乱的音乐、毒品和激进文化颠覆了保守的大学校园;新兴的平权主义开始质问传统的家庭安排和自然关系。

也是在这一刻,资本主义统治者们意识到了一个极其复杂而迫在眉睫的问题,那就是人类劳动力的不可信任和脆弱性依旧存在。于是,在欧美政府和跨国公司的资助下,大量的大学和研究所、尤其是那些研究科技与社会关系的研究人员,系统性地提出相对应的解决方案。而他们的结论是,如果资本主义系统仍然按照马克思在 1880 年代所见证的那样以传统工业社会的模式运行下去,它将永远无法摆脱周期性崩溃的诅咒、最终必然会先苏联一步崩溃。因此,这些研究机构的领头者、如哈佛大学商学院、IBM、美国国家安全局、兰德公司和哈德逊研究所,分别提出了几个全新的资本社会概念,比如德鲁克所说的“知识社会”,布热津斯基所说的“技术电子时代”,以及最著名的丹尼尔贝尔所说的“后工业时代”。这些资本理论的研究核心,在于科技发现与技术应用以及商业机构之间日益系统化的关系,以及这些关系如何服务于消灭传统工业社会矛盾之上。换言之,他们想知道,如何能够彻底摆脱人类劳动力的束缚而推进资本主义制度,或者说,如何能够彻底消灭社会底层的价值和能力,以及他们所有反抗的可能性和谈判的筹码。而他们的理论核心,就是传统三论,即系统论、信息论、以及定义了赛博朋克之赛博的,Cybernetics,控制论。

基于这样全新的控制论统治理念,在 70 年代,信息理论家和控制学家进一步提出了信息革命的“七大重点”,而这每一大重点,本质上都是赛博朋克世界存在的根基。但更重要的是,他是我们这个现实世界当下的真实架构:

  1. 世界正处于向文明新阶段的转变之中,这种转变可以与早期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相媲美。在这个转变过程中,计算机和通信系统所扮演的角色相当于 19 世纪的蒸汽机和铁路。
  2. 新社会的关键资源是技术科学知识。以前的科学发现和技术应用是相对独立的,只有零星的交叉;而现在,纯粹的科学知识已不能与其在技术上的实际应用明显区分开来。科学和技术在制度上是如此的一体化,以至于必须融合成一个单一的精英共同体。而这种精英共同体将以跨国企业、无国界组织和科技研究机构的方式存在。
  3. 新时代的主要表现和原动力是信息技术的发明和传播——也就是转让、处理、存储和传播数字化数据的技术,即计算机、通信、和生物技术。信息理论家指出,自 1945 年以来,每一个信息学领域都经历了非常迅速和广泛的发展——计算机连续几代传递,每一代体积更小、容量更大、速度更快;通信从模拟信号转变为数字信号,采用新的传输方法,大大提高了性能、可靠性和成本;生物技术从最初发现 DNA 和 RNA,发展到日常体外受精和转基因物种创造。信息理论家预计,这种创新的步伐不仅会继续,而且会以指数级的速度加快。同时,他们指出,信息技术的真正力量与其说在于它们的独立能力,不如说在于它们的共同数字语言使它们的独立能力能够汇聚成日益强大的、联合的、协同的技术系统。因此,通信和计算机技术的全部潜力只有在它们汇聚成一个计算机中介通信系统或智能网络时才会显现出来,从而能够创建在线数据库、电子邮件服务和全球计算机连接。他们认为,这种融合过程最终将创造出一种通用的数字媒介,在这种媒介的网络中,各种各样的交易和操作,从制造业到信息传递到医药,将被汇总和分析、构成全新的信息格局。因此,信息革命被认为不仅改变了单个产品,而且渗透到整个过程中。而生物技术和信息技术的共同发展和重叠将是不可避免的。换言之,赛博朋克世界里广泛存在的人类义体化和义体信息化,早在 70 年代就已经是信息理论家认为的题中应有之意。
  4. 财富的产生将越来越依赖于”信息经济”。在这种经济中,符号数据的交换和操纵与材料处理的重要性相匹配。经济将越来越依赖于“数据、信息和知识的交流”。在这种情况下,土地、劳动力、融资和原材料的重要性低于控制论知识,因为控制论知识可以越来越多地发现其替代品。同时,技术和组织创新至关重要。加快决策和改善内部沟通是核心商业目标。大规模熟练工人生产的劳动力将被灵活的自动化生产系统所取代;而这些生产系统将对市场条件和偏好的详细反馈同步,进一步淘汰底层工人进入管理层的能力。电子转账取代金属或纸币成为主要的交换媒介,货物和服务被模块化并配置成需要不断增加和修订标准的系统。最后,需要高水平教育和培训的抽象智力技能成为劳动力的关键属性,不具备这种抽象技能的人类将被时代淘汰。
  5. 这些技术经济变革伴随着深远的和根本上积极的社会变革。在这里,信息理论家展示了他们最热情的乐观态度,并想象了一个所谓的“Worker-Free Society”(无劳工社会)。工业社会最不受欢迎的特征——毫无意义的工作、庞大的非人格化组织、僵化的程序和等级制度、匿名和疏远的城市存在——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信息时代将为精英社会带来多样化、地方主义、灵活性、创造性和平等的希望。这些承诺包括:计算机辅助工艺技能和手工传统的恢复;通用电话购物、电子银行和互动的便利娱乐;教育、卫生保健、心理治疗和家庭安全方面的专家系统的协助;电子市政厅的参与民主制;以及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各种知识的传播。我们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拥有所有信息”,个人和集体自我实现的辉煌文化将在网络的矩阵中一窥究竟。
  6. 信息革命的规模是全球性的。尽管早期的后工业主义者关注的是发达国家的变化,但他们很快发现,世界经济趋于统一是通信技术发展的一个主要结果。他们认识到发达经济体与第三世界之间的差距,但他们仍然相信发达国家“发展”的总体轨迹和西方社会开创的先进技术。因此,他们认为,只要在适当的援助、专家指导和贸易联系下,发展中国家的精英将被不断包容进这个世界市场,而统治阶级将没有国界。
  7. 信息革命不仅标志着人类文明的一个新阶段, 也标志着生命本身发展的一个新阶段。在他们预测的极限,许多信息理论家看到增强的智能机器的力量趋向于合乎逻辑地创造“合成生命”。有人认为,人类能力向机器的稳步转移,将导致能力超过其创造者的技术的产生。机器人专家 汉斯·莫拉维克(Hans Moravec) 是这种观点的典型代表 。莫拉维克 断言,“我们的机器迟早会变得足够有知识,能够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自我维护、复制和自我改进。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人类将会死去。”“我们将在在一种新的竞争中失去了进化的权力”,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心智后代”。因此,计算机不仅仅被视为是人类的仆人,但也是潜在的继承物种——进化的下一阶段。

也许你听完这七大重点后会汗毛倒立,因为无论这些观点中的哪些听起来如此的令人胆寒,如此具有毫不加掩饰的精英主义和霸权主义色彩,如此淡漠地无视社会主流人民的生命价值,你都会发现,我们的世界在过去五十年里几乎实现了他们所说的每一点。而这每一点,都是赛博朋克世界得以出现的核心关键。

事实上,在信息革命七大论奠定了整个信息学和控制论的现实根基后,大量的研究成果涌现到了西方政治决策层和顶尖商业机构。这些成果包括建议西方从货物生产转向服务经济;将职业分配从体力劳动转向科技工作;评估和预测人类的系统能力;以及基于计算机的博弈论、控制论、大数据与系统分析。

可以说,这个时代关于管理科学和科学系统的研究,奠定了人类未来 70 年的发展步调。在贝尔的展望里,这些研究将导致一个围绕着尖端知识进行组织,以制度化社会控制来引导创新和变革,以身处大公司和政府部门的科学家、工程师和行政人员作为核心的后工业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人类将拥有足够让组织和技术复杂性不断发展所需要的理性主义技能和美德。也正是这种研究的新趋势,直接推进了商业管理科学的崛起,进而推动了公司股权社会化的发展。我们今天所熟知的,以投资银行、公私募基金、咨询公司、特级律所和跨国科技巨头所组成的资本主义决定层,也正是顺应了这两种新发展而诞生的。这些残酷的资本巨头,正是将商业管理科学在应用上发展到登峰造极、将股权社会化转变为最极致的吸血工具。因此,我们也必须承认,他们在智力建设和知识架构上,就和赛博朋克里的公司精英一样,具有近乎决定性的统治地位。